照理来说,炎炎盛夏,吃上几个被井水凉透了的西瓜是相当惬意的事情,也是这爷俩隔一段时间就会享受一次的美事,所以邓不漏总会预留出这一部分钱,再加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应急储蓄,是绝不至于让邓奇去干鸡鸣狗盗之事的。
然而,就在几天前,邓不漏“自愿”被几个官差狠狠地讹了一笔钱财。这一笔钱是替徒儿破财消灾的。当时邓不漏以为邓奇要在大牢里待上一段时间,为了让邓奇少遭些罪,那些钱是用来打点狱卒的。不过他没想到邓奇那么快就被放出了大牢。
邓不漏打点出去的铜钱是一分没有要回来,但是见着邓奇安然归来,他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邓不漏胸口的一处陈伤是在八年前被杜阴阳一刀贯穿的。每逢梅雨季节陈伤便会隐隐作痛,乃至时不时发作一下,演变成剧痛。多年来邓不漏摸索出了规律,如果是清晨发作,喝黄酒缓解最快;如果是子夜发作,闷头睡觉就能缓解;如果是在艳阳高照的暑热间发作,说来也简单,将本就寒凉的西瓜放在寒凉的井水里泡一泡,吃上几口立马见效。
此时邓不漏胸口又开始隐隐翻腾。揉了一把开始泛起刺挠的胸口,邓不漏实在不想让这个瞎徒弟再跟着操心,便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拔高嗓门说道:“让你顺就去顺,哪来那么多废话?她姓梅,活该她倒霉。”
“师傅,我们起码还有馒头青菜吃。”自诩还算正直的邓奇耐着性子劝道。
眼见邓不漏就要把自己胸口的衣襟抓成了破烂。“废物!油伞卖不掉,瓜也不去顺,存心气死我!咳咳……”他岔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事徒儿实在干不了!徒儿眼瞎,干了鸡鸣狗盗之事,万一被抓了还是丢师傅您的脸。”邓奇讨好的笑容下露出一丝倔强。
“眼瞎干不了?”剧烈咳嗽的邓不漏开始变得暴躁,他大步走到院子角落的灌木丛里翻找着。
一柄断木剑飞来,砸在邓奇的脸上,“啪”的一下,他的脸颊上留下一条红印。
邓奇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好像刚被人赏了一记大耳光。
“跟你说了,没了目力练不了剑,把轻功学好了多送几把伞就行,还要偷偷练?练好了再去抓杀人恶鬼?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的废物……”邓不漏暴躁地吼完,停顿了一下,又打开了杂物间的门,在角落里翻找着什么。
“我做什么与你无关!”邓奇语气里满是倔强。
邓不漏愣住,他从未见过平日里对自己低眉顺从的徒弟敢这样放肆顶撞。
既然决定了要离开,邓奇就不打算再忍气吞声,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把多年的怨恨通通地抖落干净。“对我一个瞎子骂了那么多年还没骂够?我残废又怎么样,你不也是一个残废吗?”
“你……你……”邓不漏气得说不出话来。
邓奇浑白的双目里好像要喷出火来,根本不给邓不漏说话的机会:“我惨吗?我当然惨!给你这个喜怒无常的老杂毛做牛做马这么多年,捞着什么好处了?我眼睛看不见了,仇报不了,喜欢的女人对一个不见踪影的大少爷牵肠挂肚。文悠叔惨吗?当然惨!老婆跟人跑了,自己一个人把苑清姐拉扯大,还要跟你低头不见抬头见。梅姨惨吗?当然惨!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了,剩的几个瓜还要被你惦记。路过伞铺的老盲客惨吗?当然惨!年岁那么大都要带着孙女到处流浪,受尽欺负。但没我们这些惨人,你的日子能过惬意了?”
邓奇一气说完,泛灰的双目有些湿润,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真可怜,看你咳成这样,没几年活头了吧。老婆儿子被马匪杀了。八年前,你开始倾尽全力传我剑术杀人技,不就是指望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报仇?嘿嘿,没料到我失了目力;你想发财,没想到这破地方的风水不遂你的意。师……老杂毛,谁他娘的能比你还惨?”
邓奇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发泄了出来,像决堤的大坝,一发而不可收拾,结果一通吐露之后连自己都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自己心底会有这么多繁杂的想法和怨念。
邓不漏停止了咳嗽,也许是气过了头,也许是身体气得暂时忘记了咳嗽。胸口一起一伏,这个鬓角已经发白的老头直接扑向了邓奇。
一个老杂毛,一个瞎小子,师徒两人就像街头的混混打架一样扭打在一起。
邓不漏双手掐着邓奇的脖子不停地摇晃,脸色涨得通红,好像一个索命的恶鬼。
邓奇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插进邓不漏的鼻孔,另一只手揪住邓不漏的头发,试图推开这个已经有些疯癫的老杂毛,却怎么也推不开这个死死掐住自己的老头。他模糊的视线透过邓不漏一头杂毛的空隙,看着湛蓝的天空,满眼的黑影渐渐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