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踉跄,邓奇一只脚踩了个空,脚尖跟着掉落的瓦片一起嵌进一间破瓦房,随即就被绊倒,跪了下来。
瓦片下有几根木梁柱作为支撑,邓奇的双手撑在其中一根木梁柱顶的瓦片上,双膝跪在另一根木梁柱顶的瓦片上,趴跪在屋顶的大梁上,一动也不敢动。
瓦顶洞下的屋子里本是一团漆黑,现在漏了点光进去,一双黑得发亮的乌珠朝上望了过来。
如果这时候在屋子里点燃一支蜡烛,如果邓奇的眼睛还没有瞎,他会看到一个满脸泥渍的小女孩在好奇地观察自己。
更准确地说,小女孩观察的是一颗奇怪的牙齿。这颗牙齿被一根小绳穿着,从邓奇衣服里滑出来,悬在他的脖子上。
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一把抱起小女孩,退到黑暗的角落,把她交给自己的婆娘,嘱咐道:“看好小豆子。”
被称为小豆子的小女孩在阿娘的怀中微微地挣扎着,好奇地盯着邓奇的脸,轻声问道:“阿娘,这个怪人是杀人恶鬼吗?”
小豆子的阿娘紧紧地搂抱着小豆子。
汉子抄起一把三尖头的鱼叉,握在手中微微地颤抖。他瞪大眼睛,凶狠地吼道:“我们无钱无粮,命更是一文不值,你不去别家,我……我家的鱼叉锋利得紧,刚磨的!”
邓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地侧头,试图通过周围的声音,判断自己该怎么脱离目前的窘境。
他听见屋子的墙角处有几只偷残糠的老鼠在“吱吱”地叫唤,于是他知道这是一间正四方的房子,横竖都在两丈左右;他听见拿着鱼叉的汉子脚底摩擦,试图挪动到一个安全的方位,于是他知道这是一间掺杂了大量红土的房子,而一般用红土盖房子的人家,穷得白米粒都找不出一颗,比流民好不到哪里去。一般人家,为了让红土房不至于坍塌,屋子的正中央一定会顶上一根最粗最稳的主梁。
他又听见几滴雨水落在瓦片上,声音厚实,没有那么地清脆,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伴随着一声闷雷,越来越多的雨点落下来,密集的雨声使得邓奇一如既往地变成了大雨里的聋子。
他双腿双臂肌肉一紧,向前蹦了半丈,落下时还是跪着。
黑暗中,鱼叉的三个尖头寒芒闪烁,对准邓奇,随时准备进攻。
在相对结实的主梁上,邓奇总算不用再如履薄冰,可以伸展四肢了。
一声惊雷,小豆子蜷缩在阿娘的怀里,阿娘躬身,赤膊汉子不由自主地将鱼叉掷向邓奇。
鱼叉打偏了,在邓奇的小腿上划下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又掉回漆黑的房子里。
邓奇吃疼,小腿一歪差点滑下房顶。他回想起多年前邓不漏说过的一句话,“凶恶是恐惧的外衣”。
他踌躇着要不要离开,下一次鱼叉又指不定在自己身上留下点什么。
他从身后抽出一把油伞,撑开,像插花一样将伞柄插进了屋顶的大窟窿。撑开的伞面嵌在房顶上,像个破补丁一样,但起码能帮这间小瓦房,在江南的梅雨天里撑上十几日光景。
“咣当”一声,鱼叉从赤膊汉子手中掉落。他尽力地平复情绪,让自己喘气不那么急促。阿娘松开小豆子,与汉子面面相觑。
小豆子费劲捡起鱼叉,将它立在墙边。“阿爹,阿娘,那个大哥哥为什么要给我们送伞?”
邓奇终归能安心离去,只是速度极其缓慢罢了。每隔几间房,他就找到一个或大或小的窟窿,如法炮制,直到朝后背摸去,空无一物。
他不再多留,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怕再多晃上几个梁,还有成百上千个窟窿要补,他心里不是滋味,更对不起自己床底下的那个陶罐。经过多年的打听,邓奇知晓,在江南的更南边,苗疆之地或有怪法可治疗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从来都不会让别人欠下自己什么,哪怕再可怜的穷苦之人,他在付出之后都会象征性地收些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