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一听便哑了火,毕恭毕敬地点头称是。祭坛之上的大巫师这才低头握拳行了道礼,“张天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起身站直才抬头又问道:“怎不提前知会一声,敝舍简陋,也好早些准备一番。”顿了一顿,这才绕到点子上,“不知天师此番,所为何事?”
“天清日和,正是设醮作法的好时日。”张天师没有应话,只是自顾自说了起来,“贫道见甘州多难,天步方艰,社稷缀旒,寰瀛涂炭,便来此处驱邪清散,借大巫师道场祭坛一用,可行便?”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神色分辨不出,只又抱拳行礼,十分恭谦,“天师开口,自然不敢不从。”
于是,大巫师和一众弟子便退到两侧,苏叶和纪浔也随着人流站到了一旁,就连此番的主人公杨氏姐妹也似是无人在意,被遣散到了边缘处。
苏叶连忙上前握住杨灵月的手,声音关切,“没事吧?”
杨灵月似是失了神,一直扶着妹妹的杨灵曜代为回答道:“莫要担心,回去煎两副安神的汤药休息几日便好。”
几人说话间,张天师和门徒们已经入主道场,摆好了阵。
阵法开始,只见张天师步罡踏斗,行着禹步,燃起三柱长香,口中念着咒决,好一会才开坛入香。一众弟子们伴乐而起,步伐统一,请水,扬幡……和苏叶在中元祭典上见到的流程相似。
之前熙熙攘攘的围观百姓哪儿见过这番阵仗,天师莅临,每个人便都屏息凝气,不敢有分毫怠慢。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张天师礼毕,手里握着方才所画的谶纬之符,站在道场正中,庄重又威严地宣告:“立坛设醮,灾凶弭息,五兵韬戢,四气均调。甘州有大害需除。”
周围的人群顿时惊恐万分,纷纷跪地拜叩,就连年轻的巫士们也面面相觑,神色严肃,如临大敌。
大巫师却是上前了几步,也站到祭坛之上,语气镇定,质问道:“甘州近年风调雨顺,大害何如?”
却见张天师抬起了手,端端指向前方,“巫蛊横行,妖言惑众,为祸人间,天怒人怨。”
在众人一片诧异的神情之下,苏叶也抬眼,看到张天师正端端地指向面前戴着面具的大巫师。
死一般的沉寂,连巫士们都不敢喘息,好一会,天师的手还举在半空,只见大巫师却仰头高声大笑起来,“在下承天应道,护甘州六十余年,台下百姓有口皆碑,无不信服。”略微一顿,大巫师看向张天师手中的谶纬,“天师莫不是舟车劳顿,卦象有误?”
站在道士前列的那个胖胖的老道士突然厉声呵斥道:“巫妖,你也敢质疑天师?!”身着道袍的一众弟子闻言也都对这个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巫师怒目而视。
张天师却是好似平常,威仪不减,转身面向百姓们,扬声道:“巫蛊为祸,贫道以御封紫金光禄大夫之名,替国行运,为民消灾。甘州巫士之流横行欺众,统辖数载,双生子不祥之说皆为荒唐之言、谬悠之说、无端崖之辞,今此废除,并驱逐欢叡宫一众妖士!”
台下众多巫士们一时间慌了阵脚,这是要驱逐他们还是要治罪受罚?有人慌不择路,连忙脱下了披身的褐色巫袍,有人哆哆嗦嗦跪地连连谢罪,还有人破口大骂扬起拳头准备鱼死网破。
周围的百姓很快便倒向了更具权威的一方,刚刚还趋炎附势地谴责杨氏,如今纷纷倒戈,对着四周的巫教之辈指指点点、唾骂不休。人们高喊着“铲除巫教!”“驱逐妖士!”,也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是来拜过神求过愿的,更分不出哪些是整日自诩为虔诚信徒忠诚无二的。
一时间,场下极为混乱,有人朝着门口奔逃,有人对巫士拳打脚踢,骂嚷中还伴着几声孩提的哭闹,天师的弟子们主持维护着秩序,皆是头疼不已。
场下混乱不堪,祭坛之上的大巫师见状也终是变得有些焦躁,眼见台下几个道士就要上前来擒人,他也顾不上什么威仪和礼数,三步并作两步,朝着祭台正中疾走。
眼看他离正中的张天师越来越近,有弟子大呼:“保护天师!”
可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而困住了阵脚,大巫师急迫地逼近,就在他伸出手之时,却只听“咻——!”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利箭,直直插在大巫师伸出的手臂上。
苏叶等人循着箭矢的方向看去,却见欢叡宫正门的檐宇之上,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锦袍的女子,裙角随着风翻舞,精巧的双螺髻随着人的扬头而显得更加娇俏,女子一手持弓,一手骄傲地插在腰间,毫无女子的软糯柔弱,气势十足地俯视着众人,“女将星驾到,什么妖魔鬼怪,通通闪开!”
被人群冲散到一旁的杨灵曜仍死死地握着妹妹的手,抬眼望去,忍不住低呼,似是自语,“纪姑娘……”
一旁的苏叶被纪浔护在臂弯里,此时兴奋地举起手臂朝门楣上的女孩挥着,“盼盼——!”
纪浔却是在看清来人之后,将目光转回了祭坛之上,此时大巫师的右手臂被箭矢贯穿,鲜血汩汩向外渗出。苏叶注意到纪浔的异样,也顺着目光看去,却是惊讶地发觉,大巫师如此急迫,似乎并不是恼羞成怒为了袭击天师,而是要去……拿祭台之上的那颗珠子?
可手刚握到珠子,便被突然射出的箭袭中,灰紫色的珠石脱手跌落,碎裂开来。
大巫师也因着冲击,重重地栽倒在地,脸上赤红的镀金面具从正中裂开,露出了他的面容,看上去竟已失魂落魄,泪流不止。大巫师全然没了方才庄重威仪的姿态,此时匍匐在地上,也顾不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手臂插着箭矢,仍艰难地伸向前方,爬动着去抓碎裂的珠石,满脸都是慌张和恐惧。
苏叶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那颗珠子是空心的,里头有些灰色的粉末,是香灰吗?”
纪浔的声音却是沉了几分,“恐怕,是某人的骨灰……”
而祭坛之上,一阵似有若无的风吹过,随着珠石碎裂而散落在地上的灰色粉末被吹动扬起,转眼就四散在空中。银发男子似是发了疯,连滚带爬追着风便要去寻,可他哪里抓得住,只能苍白无力地胡乱挥舞着受伤的手臂,又慢慢瘫坐在地上,抱起碎成几块的珠石,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眼神呆滞,像是痴儿一般,只反反复复念叨着:
“阿睿,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走!阿睿,你别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