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青色骏马应声朝她奔来,行至身侧才“噗通”一声前蹄后折下跪,接着顺势侧身倒下,纪盼伸出手去,抱住马鬃,轻轻拍了拍马的前颈,骏马便迅速地背着纪盼又站起身来,调转方向,朝着营地飞奔而去。
四周战火仍未停歇,纪盼伏在马背上,却只能听到马蹄咯嗒咯嗒的声音,令人安心。
这是小时候父亲送她的青毛叱拨马,体型小巧,但灵敏迅捷,适合女子骑乘。因为通体青色,年幼的她原本想为其取名为“青青”,可父亲却说如此良马可要配个好名字,母亲便笑盈盈地接道:“不如就叫‘轻舟’吧,江浔乘渊,轻舟过畔!”
“轻舟……”纪盼迷迷糊糊地唤着马的名字,再往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夜半,副将一脸忧心忡忡地立在身侧,见纪盼睁眼,才匆忙上前。
“纪将军,你……”副将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将领,但将近大了纪盼一倍的年岁,起初这声“将军”也是叫得不情不愿的,但这几日共同为伍、并肩作战下来,也慢慢打心眼里对这个小姑娘起了敬佩之情。
“我的腿,还能动吗?”纪盼勉强地支起身子坐了起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自己还能否继续作战。
副将摇了摇头,话语有些支支吾吾,“随军的大夫处理过伤口了,膝盖骨……膝盖骨彻底碎了,怕是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不能走路,但我还可以骑马。”纪盼不冷不热地回道,“高将军,麻烦你,搀我出帐吧。”
出了营帐,轻舟立在雪地中,正吃着干草,见主人来到,从鼻腔“咈嗤”一声喷出一口气,似乎在与纪盼说话。
纪盼抬手抚上马匹光亮的皮肤,只悠悠道了句:“多谢你啦,轻舟。”
“纪将军,你的腿已经没有办法再战斗了!”连打两日硬仗,副将眼看面前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于心不忍道。
“我们还剩多少人?”纪盼没有接话,只是正色道。
“一万二千一百八十六人。”副将只得如实答道。
纪盼叹了口气,好半晌才语重心长道:“这场仗,我能打也得打,不能打,就是硬上也得咬牙扛下来。高将军,你知道吧,我父亲……他就死在这里,蹊跷的,死在这苏峪口的谷地。”
顿了顿,纪盼又道:“我见着了峡谷内那些硕大的滚石,绝不是天然形成出现在那里的,父亲身经百战,从无败绩,怎会被这我八岁就知道的落石阵所困住?他如此枉死在突厥手中,我怎能置若罔闻?我们的灵州还被突厥的铁蹄践踏,我又怎能坐视不管?”
副将好一会没有作声,便拗不过主将之令,搀扶对方上了马背。
纪盼又命人取来了几块结实的木板和一些绳索,用绳子套住木板,将已经瘫如死肉的右侧小腿生生夹住,捆着固定在了马鞍上。
“明日破晓,我们率先出征!”纪盼唇角勾起,一双杏眼上挑,高坐于马背之上,何其光芒耀眼,何其张扬夺目。
纪盼是感谢这冰天雪地的环境的,因为寒冷让她感到麻木,大大缓解了伤痛,这一战,她拖着残肢,冲在最前列,在一声声“扫除突厥!重夺灵州!”的摇旗呐喊中,她扯破了喉咙,划破了脸颊,右侧的小腿随着马蹄颠簸而摇荡,浑身浴血,头盔上的翎毛已经染着血污凝结成块。但她依旧是横眉竖目,誓要封守住苏峪口,踏平这贺兰山。
最终,这场战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以突厥的落败而逃作为收尾。
年少的女将军摘下头盔,四散的发于凛凛寒风中飞舞,群山都化作她衣袂翩翩扬起的裙角,初升的朔日也不过是女儿襟上的一颗明珠扣。
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在无人的地方,响起女儿带着哭腔的嚅嗫:
“爹,娘,我好疼啊!”
“小项,我的腿好疼!”
“哥你为什么和爹一样,都丢下我躲起来了,是盼盼又惹你们生气了吗?”
“我的腿动不了了,好疼好疼啊……我不敢哭,我是将军,我不能给纪家丢人……”
“若是我以后都没法走路了,你们会嫌弃我吗?”
……
女孩眼角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每每深夜,恍如梦呓,如此念着,才能慢慢睡去。
*近关多雨雪,出塞有风尘。——高适《送董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