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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处静室,室中摆设简单,铺着光滑的地板,深处一几一榻,两侧有排灯。刘藻走过去,点燃两侧的灯,而后将手中灯盏置于几上。  接着她回身,便看到静室正中那盏铜灯。  铜灯约莫半人高,雕成了人形,面容照着谢漪的模样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几是一模一样,青丝绾成垂髻,衣衫半褪,露出香肩,双手在前,捧着盏灯,恰好挡住身前的风光。  这是自昌邑国寻来的巧匠所铸,在此多日了。刘藻时常来看,每看一回,解一回相思。只是单单看像,便如饮鸩止渴。相思方解,她又会因这“谢相”下滑的衣衫,生出无限绮思,唯有将这人拖到榻上,好好疼爱一番,方可彻底“止渴”。  前几回来,次次如此。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谢相”脸庞,眼中痴迷,口中不由自主地低喃:“姑母。”  她如前几回一般,又将目光下移,触及“谢漪”光裸的肩,刘藻目光一凝,面上忽然显出懊恼之色,她脱下身上的华服,覆到“谢漪”身上,将她的身子遮挡起来。  刘藻眼中浮现出懊恼羞愧,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声道:“刘藻混账,姑母千万原谅我一回。”  她不该这样,不该如此亵渎。  她的确爱慕谢相不假,心思依旧不变不假。可知晓往事后,情形又不同了。先前,她将谢漪视作心爱之人,行事放荡轻浮一些,也没什么,人伦之事,在所难免,总是要做那事的。  但眼下,得知往事后,她便不敢这般放肆了——谢相是当真将她看做晚辈疼爱的。她无子,也未成亲,正如掖庭令所言,纵使亲子,不过如斯。她待她是真的好,不求回报的好。  她依旧爱慕她,只是这爱慕中又多了尊敬,多了苦涩。  谢相会对她动心吗?  她当真能得到她吗?  刘藻迷茫痛苦,另一头谢漪也不轻松。  她的母亲忽入书房,到了她身前,质问那小郎君是何人。  刘藻身份,除心腹幕僚,无人知晓。老夫人眼神冰冷,苍老的面容爬满了皱纹。她年轻时极美,名动天下的卫子夫之妹,容貌自然不俗。可惜她为人无德,岁数一长,显得格外刻薄。  谢漪正阅公文,闻声抬首,看了门前那二仆役一眼,仆役立即跪下了,伏首道:“小的有罪,不该由人擅闯,搅扰君侯清静。”  谢漪收回目光,落在老夫人脸上。老夫人容色煞白,气得发抖。  奈何谢漪从不与她面子,她再气,也无可奈何。老夫人敛起怒意,冷淡道:“你已年高,当思大事,那小郎君容貌清俊,衣着华贵,当是贵介子弟。”  谢漪听她这般形容刘藻,心中笑了笑,面上则没什么神色,低下头,继续看那卷公文。  老夫人还在说:“你是丞相,权倾朝野,虽你二人相差老大,就为这权势,想必那郎君家中,也能同意你二人之事。”  谢漪并不开口,她深知生母秉性,料想她必有后话,果然妇人又道:“少年人秉性未定,靠不住,今你颜色犹在,他方能柔情蜜意,过上数年,你容颜憔悴,他却正当青春,谁知仍有今之情深。”  “不如你四兄,两家相熟,且又是对你倾心已久,必能待你好。”  老调重弹了。  她口中四兄,名陈牧。老夫人育二子一女,二子是与陈掌之子,皆已入仕,却是小官,远不及谢漪显赫,且观二人能耐,怕也无显贵之时。陈牧便是二子堂兄。陈氏没落,老夫人欲为陈氏添一助力,便欲撮合二人。  见她说完了,谢漪抬头,又看了门口两名仆役一眼。仆役会意,忙起身,与老夫人道:“请老夫人回去。”  她连话都不同她讲。老夫人大怒,就要责骂,却对上谢漪冰冷的眼眸。谢漪看她,好似在看一无关之人,倘若她不敬,谢漪当真会令人处置她。  责骂之语,皆吞了回去。老夫人点了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转身走了出去。  她一去,室中又复安宁,仆役小心合上门。谢漪又将目光落回身前竹简上,情绪毫无波动。过去许久,她的眉心,方微微蹙了一下。  这些事,刘藻是不知的。她开始盼着能见谢漪,想方设法地召见她。偏生又不肯显得心急稚嫩,宣召缘由也非得寻得合情合理。  幸而岁末,朝政繁多,刘藻当真有许多事,要与谢漪议。  她们先议朝政,议过之后,刘藻总要见缝插针地与谢漪多处一会儿,问一问当年之事。她的母亲去世多年,她记不得她的模样,乃至记忆中也无她的痕迹。她少不得要问一问,母亲是何模样,是何秉性。  谢漪也认真回答她,将她所知皆告诉她。刘藻听着她描述,脑海中浮现一女子,身着宫娥服色,胆小怯懦,却又坚韧不屈,顶着风险,将她生了下来。  她其实并不怎么怀念母亲,因她从不记得她。但她听了谢漪所述,却又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她来。倘若母亲还在,她就能孝顺她了。  刘藻也会问一问卫太子之事。卫太子是一忌讳,宫中无人提起,大臣们也是能不谈便不谈。她只能问谢漪。  谢漪对太子,要对那宫娥更熟悉。  她们坐在窗下,窗外下着雪,天色晦暗,殿中点了灯。  谢漪望着洁白的飘雪,一点一点述说分明。  “太子与武帝政见不同,他宽仁,爱惜黎庶,不喜刀戈。但他做了多年太子,城府自然是有的,即便见解与武帝相左,也不至于顶撞武帝,故而武帝虽恨太子‘软弱’,其实从无废太子之念。”  太子立了三十年,皇帝培养了他三十年,哪里会说费就废,太子软弱确使武帝遗憾,但是换个角度,若是太子精明果毅,杀伐决断,武帝便能满意吗?怕是更心生忌惮。  刘藻以为谢漪接下去便要说到那场惨事了,谁知她话音一转,又说起一些日常琐事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百济贡明珠,太子得之,奉于皇后。再如皇后寿诞,太子与公主如何贺寿,也有太子读书,曾因小小失察,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  听来都是冷酷宫廷中难得的暖意。  刘藻听得口角带笑,可她忍不住,又道:“您为何不与我说一说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是惨事,使她家破人亡,可她是皇帝,于皇帝而言,这样一件使得朝野动荡,使得国失其储的大事,显然更有意义。  谢漪闻言一顿,有些无奈地望着她,道:“我总觉陛下还小,不愿你经历阴暗。”纵然起初她做权臣之态,欺辱君王时,其实也不曾与刘藻多少难堪,她还是不忍心,只在刘藻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做给太后看。  她话中全是爱护,自是使刘藻高兴,她有些羞涩,又有些不服气,道:“过了正旦,我便十六了,是大人了。”  她说着话,目光炯炯地盯着谢漪,又添了一句:“是大人,故而能自择偶,填充椒房。”  谢漪还未察觉小皇帝望向她的目光,简直欲噬人,而是关切道:“上回陛下醉酒,提起有心爱之人,不知是哪家郎君?”  刘藻一呆:“醉酒?”  谢漪笑了笑,容色温柔:“便是陛下醉卧凉亭那回。”  不必她提醒,刘藻便想起来了,她统共只醉过一回,自然能记得起来,只是她不知她还与谢相说过话。胡敖误事。刘藻暗自恼怒,脸颊则红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还与您说了什么?”  知她害羞,谢漪自不会有意逗她,一面想着少女心事真是可爱,一面道:“只央臣不要立皇夫,又道有了意中人。”  她那时也想过,既然有了意中人,顺势立这位小郎君为皇夫,岂不大好?只是那时,她的立场,也不好问得太深。  刘藻脸颊更红,目光也跟着飘忽,不怎么敢直视谢漪。  可是使陛下为难了?谢漪奇怪,笑道:“陛下既是大人,连意中人都不肯相告吗?”  刘藻不是一个能被激将的人。只是谢漪的笑容,使她不能抵挡。她忽然伸手,覆上谢漪的手背,谢漪有些茫然,低头望向刘藻的手。  刘藻顿时难受起来,她此前无所顾忌,只想等谢相还政,便要为所欲为。这想法虽幼稚可笑,却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将人强留在身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可眼下,她怎么敢,怎么能对与她有大恩的姑母为所欲为?  更令她迷茫的是,如此疼爱她的姑母,又能否对她生出爱意。  陛下覆上她的手却不说话,谢漪奇怪,她抬头,却见陛下的眼中有苦涩。但这苦涩很快便被掩了下去,皇帝对她乖巧地允诺:“总有一日,会说与谢相的。”  谢漪且不能忽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苦涩。  她迟疑片刻,又想陛下沉稳有度,不能说不愿说之事,必不会泄露。她问一问也无妨,陛下不愿说,她就罢,绝不逼她。  谢相做此想,放缓了声音,关切道:“陛下心中有事,莫非是与小郎君之事不顺?”  她竟主动问起来了,刘藻不禁苦笑。心爱之人主动提及,谁能无动于衷?她思忖片刻,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她还不知我的心意。”  谢漪皱眉,大是不悦,觉得孩子受了委屈,对那小郎君也不满意起来。但看到小皇帝的神色,谢漪又收起了怒意。陛下仿佛很是倾慕那人,她若口出不满,怕是会令陛下为难。  一面是倾慕之人,一面是待她有恩的姑母,夹在中间,必是不好受。  自刘藻知晓了往事,谢漪便不再掩饰她的疼爱。她不忍皇帝为难,便顺着她,问道:“陛下为何不与他坦诚?”  闻得此言,刘藻覆在她手上的手一颤,望着她道:“因她必然会拒我千里。”  这下,为何皇帝不顺势立那人为皇夫也清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谢漪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使得刘藻不安,她不由问道:“依谢相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谢漪道:“陛下自决之。”  刘藻顿觉委屈,更是心酸,连心思都没挑明,只是与她说她有心上人,她就这般淡然冷漠。有朝一日,她忍不住,与她言明,她怕是更避之不及?  小皇帝一下就低落下去了。双唇抿得紧紧的,眼眸显出倔强之色,那倔强中又夹杂委屈与难过,看得谢漪好生不忍。  她叹了口气,终是道:“陛下喜欢,则自为之。”  自为之?刘藻一呆,眼眸浮现少许亮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自为之?”  谢漪点头。  刘藻忍不住弯弯唇,又问:“她若不愿呢?”  谢漪道:“试一试,总好过退缩不前,来日悔恨。”  小皇帝的眼睛顿时像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辉,亮得夺目。谢漪也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这样的对话,时常有。  刘藻爱极了与谢漪相处,坐在殿中闲谈,往殿外散步,若非冬日,积雪难行,她怕是要想与谢漪往宫外游玩。  她们相识太久,相认太迟。刘藻满腹疑问,每回问一些,好似不能尽。  这日,她提起谢漪为何先前伪装权臣。  谢漪也不再隐瞒,坦诚相告:“怕太后对君不利。”  刘藻歪头看她。  谢漪解释:“太后之势,宫中犹盛,我在宫中插不上什么手。唯有陛下自强,使宫人倾向于你,方能使太后之势自瓦解。”  简单说,除了个别太后安插在未央宫中的心腹,多数宫人是墙头之草,见机行事。一旦皇帝将宫人缕清,谢漪便不必受掣肘。  眼下,刘藻已成了大半,她已成大势,除去太后心腹,余下之人皆已拜服。  刘藻听明白了,她忽想起一事:“春和格外留意饮食,像是怕人下毒,他与我暗示昭帝之死别有内情,可是太后……”  她话到此处,便打住了,但未尽之语,谢漪自是听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太后。”又道,“春和在昭帝驾崩不久便来寻我,说过此事。”  二人在宫道上缓缓地走。宫人们落后十余步,远远地坠着。  此处已是后宫,不似前朝方正,更多风光秀丽。光秃的树杈上积着白雪,几树梅花傲雪凌霜,假山上有昨夜留下的冰柱子,在阳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刘藻觉得,苍茫之间,格外静谧,她与谢相并肩而行,仿佛心都贴到了一起。  谢漪在与她说春和之事。  “昭帝几是他一手抚养,骤然病逝,他自是生疑,思来想去,仅只下毒一途,可要往皇帝饮食中做手脚,哪是这般容易,于是他就怀疑到了太后身上。他将此与我说过。”谢漪语速很慢,但一字一句,都说得认真,“昭帝病中,几度召见大臣,为他视疾的医官足有二十名之多。若是毒,不至于不知,昭帝也不会毫无察觉。”  他就是病了,只是春和不肯信,认定了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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