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微凉，纪浔回到房间，便和衣入睡了，似乎做了一个梦。
骄阳烤得地皮都有些烫手，校场的沙土随着踏过的马蹄而飞扬四起，梦中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身量却已抽条般挺拔，此时穿着收口窄袖的莲青色蟒缎骑装，正端坐在马背上，收紧缰绳，回身勒马，几缕微风拂过他的面颊，高挑的马尾如缎般飞扬，少年的脸被阳光镀上了融融的暖色，恣肆张扬，意气风发。
“纪浔！听说你这次较练又拔了头筹，快给我看看你那把逐流刀！”身后几个少年儿郎也策马跟上。
少年闻言凤目轻挑，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刀，刀身玄黑如墨，刀刃却在阳光下闪着银青色的寒光，这便是用玄铁锻造而成的精钢之刃，纪浔叫它——逐流。只见他俯下身子，贴紧马背，持刀横握，向前方疾驰而去，却在接近一颗高大的玉兰树时，挺腰抬身，另一只手臂放开缰绳向上举起，在马掠过树冠之下时，猛一蹬步，便抓住了树枝，顺势一个环臂挺身，将身体荡到了树上。围观的少年们在树下拍手叫好，却见树上的少年保持着平衡，轻盈地在粗壮的树枝上腾跃而起，挥刀一斩，便截断了一节开满花的枝桠。随后旋身跳下，干净利落地屈膝落地，又稳稳地接住了斩断的花枝。
身旁马背上的少年们高声起着哄，“原是风流英雄，辣手摧花啊！”
地上的少年则是直了直身，吹了吹溅到玉兰花上的尘土，一脸潇洒道：“你们懂什么，这是要送给我阿娘的！”
几个少年互相调笑嬉闹着，却听远处又一个握着弓的少年策马而来，“纪浔！听说你爹回来了，说是治水赈灾有功，正等着皇上封赏呢！”
握着花的少年听罢，眸色顿时亮了几分，“我爹回来了？”说着，便吹响了口哨，跑远的马匹闻声回到了身边，少年则健步翻身上马，挥着鞭子，踏着尘土跑远了。
纪浔下了马便握紧了手里的玉兰，兴冲冲地疾步跑进了堂厅，“阿爹！阿娘！盼盼！我回来啦！”
原本迎接他的应该是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从小就留下的传统，纵是纪浔个子再高，每次父亲征战凯旋归家，他都会一个箭步跳到父亲身上，而父亲也会稳稳地用怀抱接住自己。但今天，到了堂厅，没了重聚的喜悦，却只见父母二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表情甚是严肃。
纪浔不明所以，以为是父亲此去太过劳累，便又咧着嘴笑着问道：“盼盼呢？平时她不都是第一个嚷嚷要坐阿爹肩膀吗？”
母亲只是低沉着声音，“盼盼送去你姨母那边住几天，江南的环境更好些。”
纪浔点头称是，突然又想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从身后拿出一路小心翼翼保护的玉兰花递到了母亲手里，“阿娘，阿爹每次回家都给你摘花，今天我也给你摘了一朵！”说罢，又顿了顿，转头朝父亲，满眼期待地问道：“爹，阿浔已经十六了，你说过我今年较练再得第一，就带我去凉州军营的，可还算数？”
沉默了半晌，在纪浔有些疑惑的目光下，母亲才涩着嗓音艰难开口，“阿浔……”
却是父亲纪乘渊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阿浔，去凉州的事，暂时先缓一缓吧……”略一停顿，“皇上，封你为六品整仪尉。”
纪浔被这一番话惊得反应了好长时间，才堪堪开口，“整仪尉？那是什么官职？我还……能像阿爹那样骑马打仗吗？”
母亲握紧了纪浔送她的玉兰花，勉强地咧着嘴微笑道：“整仪尉啊，也是武官，还是皇上最亲近的部队，管着京安上千号兵卫呢，可神气了，能驯马、还能……”
母亲话没说完，纪浔就好像明白了什么，神情木讷，“所以，就是那群混吃等死，不用上战场的养马官？”他是知道的，校场的一众同伴们没事也会在各种祭祀典礼上看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却腆着肚子的銮仪卫士兵，忍不住调侃鄙夷他们是混吃等死、偷吃官粮的废物。
母亲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安慰，却是忍不住垂了泪，“阿浔……别担心，兴许过些时日，皇上回心转意了，就不留你在京安了呢。”
父亲背着手，宽厚的肩膀此时也微弯地向下躬身低着头，“你放心，过几天，我便再去找皇上禀明，一定让他收回成命。”
纪浔神色木然，却是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阿爹，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件事我明白了，你们也不用去求皇上。凉州，我不去就是了。”说着，又回握住了母亲的手，“阿娘不用担心我，还有盼盼，接回来吧”顿了顿，又目光坚定地沉了语气，“阿浔不拿刀，也能保护好纪家。”
一家人聊过，母亲宋熙禾有些思虑过重，纪浔也全程面色镇定，没有大吵大闹，纪乘渊心下松了口气，便扶着妻子回房歇息了。
送过父亲母亲，纪浔趁着夜色，翻墙出了府。纪浔有一个秘密基地，在城东的林子里，瞒着爹娘，他在那里养了一只海东青，起初是儿时听父亲讲述凉州的故事时，听说了北方有一种鹰隼，勇猛而智慧，坚韧而正直，有着“万鹰之神”的称号，名曰海东青。后来父亲凯旋之时，带回了一只海东青幼鸟，纪浔第一次在笼子里看到它便极其喜欢，灰褐色的上身，羽尖带着白色的点斑，目光炯炯有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着。
后来这只雏鹰便丢了，连着笼子一起丢了，纪府上下找了好些时日，连根羽毛都找不到，纪盼哭了半个月，才算是不了了之。其实是被纪浔偷偷带出了将军府，拎着笼子一直跑到城东的林子里才放心。安顿下来，他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笼子，“你不用再被关在笼子里了。”纪浔粲然一笑。那雏鸟便扑棱着膀子一跳一跳地蹦出了笼子。纪浔眼巴巴地看着，等了好一会才歪着头和那雏鹰大眼瞪小眼，“怎么？你还不会飞？”
于是乎，这一人一鸟便达成了某种契约似的，纪浔每日从校场和书院下课之后便会骑着马跑到城东的林子里，一长两短，三声口哨，那海东青便会蹦跶着跳出来，吃纪浔送来的肉。其实纪浔起初是打算给它起名叫“三两”的，因为它一顿能吃三两精肉，后来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毕竟叫出来不好听，苦思冥想，最后取名为“向北”，那是父亲第一次许诺他，每年校场的较练都得第一，等他十六岁就带他去凉州，小小的少年特别开心，给海东青一次性带了半斤的肉，更是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关于凉州的憧憬，而那雏鹰只是吃肉，也不知听没听懂。
“你就叫‘向北’吧，总有一天你会跟着我一起，回到北方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璀璨，少年眼中的星星却更亮。
纪浔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却是轻车熟路地又来到了东边这片山林，一长两短三声口哨过后，却只听深林里传来鸟雀的鸣叫，惊起四散纷飞，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如闪电般俯冲下来，却是轻盈地落在了纪浔的肩上，半米有余，额顶带着黑色的纵纹，灰白色的翅膀末端缀着黑色的翼羽，金黄色的眼睛隐匿在阴影中，炯炯盯着纪浔，正是向北，此时已经与成年的雄鹰无异，只是估摸着还会长得再大些。
向北的跗蹠上带着被羽，轻轻扣住纪浔的肩膀，抖动着翅膀，左右转着头，似是在询问。纪浔哽了哽，堪堪开口，“对不起啊，今日没带肉来。”说着，缓缓低下了头。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纪浔的两颊却已划了两道泪痕，向北不懂，只是歪着脑袋，用它灰色的喙一点一点地轻啄纪浔的脸。“向北啊，你走吧，我没法带你，回北方了……”纪浔哑着嗓子道。
向北自是听不懂的，却是显出一些焦躁，不停去啄自己的羽毛。纪浔却突然用手推开了它，吼了出来，“我叫你走啊！我去不了了！听不懂吗？凉州，我去不了了！再也，去不了了……”纪浔挥着胳膊不停去打向北，它只扑棱着翅膀低飞躲避。
“我叫你走！滚啊！滚回北方去！去凉州！”纪浔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却是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了脸，“去凉州吧……你走吧，代我，去看看……”声音哽在喉咙里，半晌也没有回音。
向北却振翅飞了过来，落在他身边，用喙去咬纪浔腰间的刀。这是他们最爱的活动，纪浔每次练了新的招式就会到这里给向北展示，而向北也会像是配合一般盘旋而飞，少年和雏鹰，都想着有一天能去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向北！你快看，这招厉不厉害，等以后我做了将军，你就是头等副将！我就要用这招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向北不停拨弄着纪浔的刀，却见蹲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暴起，一把抽刀出鞘，挥向了向北，不明所以的鹰扑棱着躲避，纪浔却是不断追击，“走！走！你再也不用在这里等我了！走吧！我叫你走！”黑色的刀在月下闪着银光，也不知道向北懂不懂，那袭过来的，只是刀背。
好在这回，向北似乎是听懂了，用力振了振翅膀，凌空而起，便头也不回地飞向了远方。海东青是勇猛而智慧的鹰，它会找到北方的，纪浔心里想着，手里握着的刀却是不住在颤抖。
无法挥刀的手还留着有什么用呢？是替皇上喂马，还是替妃子们抬轿辇啊？纪浔自嘲般地笑着，却是换手调转了刀的方向，用力挥动。
亲手，贯穿了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