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是身后的纪浔抬步跨到她眼前,转着手腕捏住了飞下来的绸带,顺势低头轻轻嗅了嗅披帛上的香气,又缓缓抬眼,狭长幽深的凤目暧昧地看向台上之人。舞姬面颊染上绯红,竟是“咯咯”笑着抽回了绸带,扭着腰胯,又“叮铃叮铃”轻盈地踩着乐曲的节拍回到案台中间去了。
苏叶垂着头沉默了半晌,纪浔不明所以,难道是因为自己抢了他的风头?不过是寻常的西域舞女罢了,这正经小子没来过风月之所,更没见过这般世面,难免被人一勾就跑,自己这明明是舍身救人,他怎么还不领情呢?
纪浔俯身歪着脑袋,将脸凑到了苏叶面前,眼神温和而清澈,“怎么啦,大少爷?不高兴啦?我听说这的花魁姿色才情都是一绝,作为补偿,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苏叶心下郁闷,她想回去了,刚要开口,却见贯通的中堂高处飞下一条胭红色的长绫,足有三层楼高的中堂,随着绫缎卷轴的铺开,飞下无数蔷薇花瓣,一时漫天花舞,花月楼里宛若天上宫阙,此时便是仙女降临,也不过如此了。
四处的舞姬都已退下,一阵悠扬又娇媚的声音传来,“今夜的客人们来得正巧,我们楼的花魁月娘决定竞拍梳拢!”
满堂沉默了一会,爆发出热烈而又震耳的欢呼。苏叶听到身旁不住有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月娘?就是那个千金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
“可不是嘛,听说这花月楼原本叫花语楼,因为月娘人气太高才改作‘月’的。”
“花月楼的姑娘们都如此美艳动人,那这月娘神秘孤高整日不得见,却是稳坐花魁之位,得是何等的绝色啊?”
“听说……啧,月娘酥臀雪肤,寻常男子遇到这等尤物,只怕是销魂彻骨,但她却是只卖艺不卖身,今夜不知会让哪家的公子少爷尝了鲜哟,啧啧啧……”
苏叶听着身旁众人越来越下流的言谈,不禁皱起了眉,嘴巴抿成一条线。
却听这时,人群中有声音喊道:“妈妈,怎么个竞拍法啊?我家公子都备好钱了!”
中堂的栏槛旁倚着一个年纪颇长但姿色犹存的风韵女子,正是方才宣布消息的青楼老鸨,俗称“妈妈”,只见她轻哼了一下,声音柔中带媚,“急什么呀?我们月娘不差这几个子儿,今夜比,就比作画。”
……
太极殿上,百官为朝,龙椅上端坐之人神色威仪。
“众爱卿无事便退朝吧。”周皇向外轻轻摆了摆手。
殿下侍立的左相俞轲却是面带微笑,提步上前,“禀陛下,近年来与突厥战事不断,大都疲困,对方也不逞多让,特地派首领的三女,公主阿史那·瑶前来联姻和亲,以图谋和。”
“哦?既是公主,那便许给朕这几个皇子作妻吧。”周皇的眼睛在殿下几位皇子间扫视了一圈,将目光落在了老四周效寒身上,“太子已有正妻,效寒,你也快到及冠之年了,不如,就许给你吧。”
周效寒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几分,立刻俯身跪地,言辞坚决,“儿臣,不愿。”
不止周皇,百官闻言皆是面上生变,俞轲依旧一副笑面虎的神态,“阿史那为外邦,血统不正,其子不入东宫,不继正统,四皇子殿下若是另有所图,恐怕确实难以接受啊。”
周皇端坐正中,煊赫威严,只缓缓吐出几个字,“难道,你想抗旨吗?”
右相苏时许立刻上前跪拜,言辞切切,“陛下息怒,四皇子殿下年岁尚轻,一时言过。”
一侧的都御史秦子惠也是闻言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应和道:“陛下息怒,皇子殿下怎会不愿为大都排忧解难呢!”
跪在正中的周效寒却是抬身,看向身侧的二位长辈,神情忧愤,“老师,御史大人……本宫,不愿和亲。”
周皇冷哼一声,看着台下的戏码,神色泰然,“年岁尚轻?朕在他这般年纪,已经有了太子了。”他的手搭上龙椅的金龙头扶手,“老四,还是说,你也想坐这龙椅,生个太子啊?”
周效寒闻声猝然抬头,身旁呼啦啦跪倒了一众以苏时许为首的官员,“陛下息怒!”
秦子惠更是头不离地膝行到苏时许身侧,两人齐齐连声道:“老臣惶恐!望陛下莫要怪罪四皇子!”
周效寒环顾着周围伏地的官员,又抬眼迎上高阶之上端坐的大都正主,眼神染上凄寒,他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双手,合手行礼扣地,朗声道:“儿臣,谢父皇赐婚!”
周皇却是忽然笑了,全无片刻前的厉色,“好,朕的儿子为大都的太平立功,当赏!”
台下百官齐齐跪拜,有人得意,有人呜咽,有人惶恐,有人看戏,所有都被一声声“皇上圣明!”盖棺定论。
大都的夜甚凉,宵禁时分,更是寂静幽寒,如一汪表面凝霜的死水。
周效寒独自在城门之上,缓缓吹响青玉笛,凄凄婉婉,哀哀怨怨,他眺着不明朗的远方,又抬眼凝望一弯残月,月不满,也能将思念传递给远方之人吗?
眼角有一行泪划落,顺着颧骨,滴进玉笛的孔里,乐声走了音,周效寒便放下了手。
“殿下,何故如此悲伤呢?”身后缓步登上城楼之人望向月下寂寞的身影,眼底涌上悲切的神色。
周效寒回头,眼前身着玄紫色九章纹官袍的男子身形消瘦,背微微弓起,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上许多,他只是勉强地翘起嘴角,“大人,本宫不愿成婚。”
消瘦驼背的男子缓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帕子,抬手便伸向周效寒的脸颊,却是半路停了下来,顿了顿,又落下,只是接过对方手中的青玉笛,仔细擦拭着上面的泪水,“殿下真的,想坐到更高的位置上吗?”
周效寒只是沉默不语,神色茫然地回首凝望远方,城楼之外的,不知名的远方。
“老臣,愿为殿下分忧。”男子的目光怜惜殷切,将干净的玉笛又还到周效寒手上。
周效寒的瞳孔有些颤抖,只深深看向眼前这个只到他胸口的男人,手中握紧了玉笛,“晚生,谢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