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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党>逐流而上什么意思>第 51 章

欢叡宫地盘甚广,独占了甘州城东边的一座小山,苏叶和纪浔二人进了大门,又爬了八十多级台阶,才到了正殿。一般的道教宫观都采用中轴线、院落式布局,从山门开始,一般依次排列灵宫殿、三清殿或玉皇殿,但欢叡宫仅一所庞大奢华的正殿,与宫观同名,只号“欢叡宫”。

二人望了望三开的实木门楣,便抬脚跨了进去。天晴的午后,前来请神上香的信徒众多,宽敞的大殿此时,竟显得有几分拥挤。苏叶虽然不笃信神佛,却也因着教律,去过一些皇家道观,欢叡宫不似其他宫观,大殿内供奉多座神像,偌大的殿宇内,只有正中一座全金塑的童子像,高约数丈,着实威武豪阔。童子像的金塑身是约莫八、九岁的孩童,全身衣冠也都是金雕,看不出颜色,但从形制来看,与巫教弟子所着近似,都是锦袍广袖,用布绫在前襟穿成十字结。苏叶抬头迎上童子像略微低垂下来的目光,不似一般神像的垂怜慈悲之感,倒有几分冷眼旁观的睥睨众生之态。

苏叶凝神观摩之际,一个年轻的巫士走近二人,恭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大巫师邀二位进后殿详谈。”

巫士比了个“请”的姿势,苏叶与纪浔对视一眼,便由着来人引导,朝着后殿走去。

后殿不比前殿人流拥挤,看起来是大巫师的私人处所,苏叶在前殿待了会,眼睛就被鼎盛的香火熏得有些发酸,来到后殿只觉视物都清晰了许多。二人一进门,只见正中一座神坛,上面没有供奉神像,只在贡台上奉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灰紫色珠石,在烛火的映衬下,流动着略发浑浊的光彩。

大巫师此时刚点了三柱香,敬在香坛上,随后跪在正中的蒲团之上,左手搭在右手上,举胸前抱拳,“铛、铛、铛”三下大磬敲响,一礼三叩,如此重复三次,便是所谓的“三礼九叩”了。待礼成,大巫师才缓缓起身,转向苏叶二人,微微颔首,慢悠悠道:“苏公子,有失远迎。”

苏叶学着道教的规矩,福身拱礼,抬头起身才打量起面前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巫师,褐色锦袍,衣襟上用红翎穿成十字结,脖颈间挂着数串蜜蜡天珠,身段高挑挺拔,与苏叶预想的不同,面容看起来颇为年轻,甚至有几分人间琢玉之姿,却是眼神中总带着几分凉薄,给人不怒自威的疏离之感。最为独特的便是大巫师这一头飘逸的白发,用褐色的绸缎半扎在脑后,搭配他这幅容貌,全然不显老态,倒有几分与众不同的妖冶之姿。

大巫师比了个手势,示意二人入座,便自顾自地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等苏叶说明来意。

苏叶和纪浔也纷纷坐在蒲团之上,才慢条斯理开了口“大巫师,在下前来,是有所求。”

大巫师只半阖着眼,“苏公子,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在下最近食欲不振,夜间多梦,辗转难眠,就连白日也常发癔症,着实心忧啊。”苏叶煞有介事地说道,还故作痛苦状捂上了心口。

“所梦何如?”

“鬼!”苏叶斩钉截铁地说道,“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他们追着我,问我他们为什么不得不死!”苏叶语气加重了几分,身体猛然向大巫师一侧倾斜,二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在苏叶直勾勾地注视之下,大巫师却没露出任何破绽,几缕白色的碎发垂在额前,他连眼都没抬一下,只幽幽道:“苏公子既不是甘州人,何故会受双生子袭扰?”

苏叶仍旧没有放弃,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白发男子,“那大巫师可曾着过心魔?可曾遇过前来报怨的孩子的鬼魂?”

大巫师闻言,这才抬眼回望向和自己挨得极近的公子,唇角轻勾,“贫道自无亏心之事,何怕夜半鬼扰?苏公子初来乍到,怕是坊间的鬼故事听多了,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苏叶和大巫师对视着,在对方眼里没有看出任何心虚或者不自然的神情,也只得向后坐稳了身体,拉开了距离,但她仔细观察却发现,这大巫师的眉眼间,有几分熟悉,像谁呢?

纪浔此行以管家的身份,不好插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少爷”表演。只见苏叶敛了敛衣袖,又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鬼的鬼故事才最为可怕,因为人心比鬼还难测……”苏叶说着,故弄玄虚般抚了抚额,“大巫师手下葬送了那么多无辜的双生子,从没有在夜深人静时感到过害怕吗?”

说到这,香坛上燃着的香柱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中间折断,未燃尽的半截在香灰中散出最后一丝青烟,打着旋在空中飘散,殿内安静异常。

“无辜葬送?我不过是助他们献祭自己,得道升天,功德成神罢了。”大巫师的目光转而望向神台之上的灰紫色珠石,一脸若有所思。

“得道升天?功德成神?”苏叶的语气硬了几分,“你可曾问过那些刚出世的孩子,他们是否想得道,想成神?又是哪家的神仙需要献祭小儿才能保佑人间?”

纪浔望着苏叶如此据理力争的认真模样,思绪轻悠悠飘向了远方,以前,好像也是有过相似的经历。

那时纪浔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他也记不太清,那是他最后一年在京安的集贤学宫,因为后来他便搬去离城外校场更近的学府了,反正策论文试他全无兴趣,还要整日在校场与学宫间两头奔波,便索性直接常住到了校场练武,一月才回一次家。

集贤学宫是京安城内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学府,教习的先生们都是声名远扬、地位颇高的国士大家,诸如太子太傅、皇子伴读无数,开辟学府的更是先皇曾经的老师,当时已有八十高龄。因此慕名而来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不仅为了学到大都最顶尖的学问,也为了能通过这些先生们结识更多高官权贵,学宫更是成了学子间的社交渠道,后来朝廷的许多党派联盟,都是在学宫之时就建立起来的。

不过纪浔是无所谓这些社交的,平时因着父亲的势力前来示好攀附的官家子弟众多,他也不胜其烦,他本就不爱钻研那些圣贤们的策论,更喜欢去校场和兄弟们一起骑马练刀,索性做了副讨人嫌的样子,动不动就惹师长生气,被罚去扫书阁或是抄弟子规,后来次数太多了,老师们都懒得想辙去管教他,便干脆让纪浔直接去前院罚站。

被罚的捣蛋鬼本人倒是开心得很,既不用听师长们整天诸如“明明机灵得很,总不用在正地方”的絮叨,也不用跟那些讨好谄媚的同窗假意应酬,罚站就罚站,顺便扎扎马步练练下盘,清净极了。

倒是只有苏家那个小子有几分与众不同,平时不声不响,每次都坐在最前排,听课做笔记都一丝不苟。纪浔曾经观察过,这人能端坐一整天都不带松懈腰背或者转头与周围人说小话的。

苏叶比他小一岁,个子也差出好多,从小他就觉得这人瘦瘦弱弱、白白净净的像个姑娘家,不就是以前舞刀吓死了他一条鱼嘛,这厮愣是跑去纪府告状,让他被父亲好一顿打。自那之后俩人就互不对付,平日在学宫更是一个在第一排坐得笔直,一个坐在最后左歪右斜地偷看话本,从没什么交涉。

某一次,文礼课上,纪浔像往常一样,一边欣赏着外边的鸟叫,一边琢磨着一会如何惹老师生气好罚自己去院里晒太阳。

大都从先帝时期起就主推道教,各地更是大力兴修道场宫观,每年祭祀大典也都会大肆兴办道教祭天活动。今日的文礼课便是要学习道教的历史和类似大醮活动时的礼仪规范。纪浔晃晃悠悠间,只听前排有些热闹。

“老师,如今南北尚未完全平定,每年因战乱本就需要支出大量的军费,战后重建边防和城池也是费时费力的工程,为何国家还要每年消耗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去新建道场、举办仪式呢?”一个轻软的声音传来,语气却是沉稳笃定。

纪浔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去,哦?是苏家那小子。这有什么好问的,文礼课也不是重要的科目,随便听听不就得了,何必如此较真?但纪浔还是坐正了身子,以便听得更清,这堂课的老师是当今太子太傅,本就自视甚高,怎容得了有学生当众反驳自己,这可比文礼课本身有趣多了,纪浔拄着头等着看好戏。

果不其然,老师闻言皱起了眉头,“礼教制度是立国治民的利器,更是稳定民心、安抚天下重要的手段,你以为当如何?”

苏叶倒是不卑不亢,垂下眸子似是在思索,不一会就抬眼认真说道:“礼乐教条确实重要,但国之根本仍在于天下百姓,‘统’‘治’皆需有度,若是不顾时局而劳民伤财,一味大行宗教,岂不本末倒置,不利于国本?”

老师敛了敛靛青色的锦袍,眼里的愠色更深,他是太子太傅,是左相俞轲面前的红人,普通的官员见自己都要敬上三分,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孩子,语气有几分不耐,“国本?你懂何为国本?祭祀行典是尊崇上天、敬神礼拜更是顺道而为,天子,乃天之子,顺应天道、祈求神明护佑才能保国家太平,天子之气才是国本。”

苏叶却是抿了抿嘴,言语更是坚定,“那如老师所言,各地道场宫观供奉的都是用黄金打造的神明金身,祭祀上香也都是为了向神明祈求庇佑。可神明皆是由人修炼飞升而成,那我们每个人终日好吃好喝、扫屋净身不也正是在虔诚地供奉我们自己的肉身像吗?与其去跪拜祈求素不相识的神,不如让更多人都能吃饱穿暖,好好修行侍奉自己,求神不如求己,百姓如果都尚不能果腹,而让他们去拜黄金塑成的冰冷神像,岂不讽刺?”

一时之间,学室内四下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似乎大家都被苏叶这番惊世骇俗的发言惊到了,有人鄙夷地摇头,有人一边看着先生眼色一边悄悄点头称叹。

供奉自己的肉身像?求神不如求己?这个素来循规蹈矩、从不忤逆师长的小正经怎么今日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纪浔的目光沉了几分,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纤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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