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珞珞举着手，偷偷地瞄着甄重远的表情。灯火微微跳动着，他的眸中跳动着小簇的火苗，看不清里面的神情。她又仔细品读了一下他的脸色，倒是不像刚才那样冷峻了。今天抡锅本来就很久，这会儿又举着，胳膊已经举得有点儿僵了，她偷偷地用左手托了托自己的右胳膊，小心翼翼地小声开口：“你，还在生气吗？”
甄重远虽然一副沉思的模样，其实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也察觉到了她托手的动作。想起她白日里不光要管事还要自己下厨，这会儿还给自己捣鼓了一桌子的菜，他气就生不起来了，却还是故意板着脸，目光落在她身上，抬了抬下巴：“先吃饭吧。”
连珞珞被他的目光一扫，立刻麻利乖巧地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直到舌尖尝到糖醋里脊汁那酸甜的滋味，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来刺探军情的吗？怎么就吃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放下筷子，筷子还没放到碗上，她的碗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她顺着那只手抬起头来，对上甄重远的目光后，又识时务地闭上嘴，盯着他的动作。
甄重远将连珞珞的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又重新搁到了她的面前，自己拿起了筷子：“我记得最近伙房发饭都有新的规定，吃多少盛多少，不得浪费是吧。你作为管事，是不是应该带头？”
规定确实是我自己规定的，但是，这个饭又不是我自己盛的啊。连珞珞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既然如此，反正她也没吃饭，那就先吃饭吧。
这还是连珞珞让馒头单独煮的一锅米饭，用的她自己的粳米。所有她用的菜蔬肉蛋她都是算了账付了钱给账房的。账房本身不要，连珞珞却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要管下头的人，必须自己要行得正，坚决给了。反正是自己出钱请客，菜也是两人份，那她也就不客气了。
这会儿正是毛豆大量上市的季节，青豆是连珞珞最爱的食物。今天晌午就是青豆烧的鸭子，据说将士们连下面的汤汁都盛来拌饭了，伙房里的人什么都没捞着。鸭子是没有了，但是猪肉还有。连珞珞将五花肉切成丁，和青豆一起烧，不放酱油等重口味的香料。这样烧出来的青豆吸足了猪肉的香味，还保留着本身的清香味，轻轻一抿，就在嘴里化开了。那浓浓的豆香味，让连珞珞开心得眯起了眼：自打上回盐水毛豆后，这还是她今年夏天第二回吃呢。
天气比较热，所以连珞珞还准备了一份手撕鸡。用的是比较小的鸡，一整只撕完也没有多少，煮得嫩嫩的，淋着调料，那味道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清炒丝瓜，并一大碗湃凉过的南瓜绿豆汤。平日里都是在伙房里扒拉两口就有人找，连珞珞已经许久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舒舒服服地坐下吃饭了。连珞珞自打放开了吃，就完全投入了进去，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大半碗饭下肚，她的筷子频率才逐渐慢了下来。刚夹起一颗青豆，她无意中抬头，正对上了甄重远凝视自己的目光，手指一动，毛豆骨碌碌地倒着滚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到了桌子上。她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甄重远倒是一点儿也没有被抓包的惊慌，十分自然地夹起了一块手撕鸡，“你方才说来问我件事，什么事？”
连珞珞自然而然被转移了视线，右手拇指轻轻抠着筷子头：“那个，其实是这样的。就是这两日看到将士们好像都很兴奋的样子，吃得比平日里也多了个两成，就想问问，军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喜事？”
原来是这个。甄重远夹起一颗毛豆：“不必理他们，明儿个就好了。”
“啊？”这下连珞珞就更加狐疑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甄重远倒是想起了一件事，“说到这件事，倒是有一件事跟伙房有点儿关系。你回去后吩咐准备些行军用的干粮肉干这些吧。”
连珞珞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声音都提高了三分：“什么，难道要打仗了吗？”
连珞珞猜对了一半，其实不是要打仗了，而是避开了一场仗。
之前因着甄重曜连丢两个县城的缘故，所以甄重远手下的将士们都觉得这下子安王肯定要把甄重远调过去正面迎敌了。这也就是将士们心照不宣对视一笑的来由。有仗打，他们就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是甄重曜做不到，他们做到了，那以后甄重远的地位肯定是直线上升。
但是，安王派人送来的信却没有符合大部分人的预期，却正中了甄重远自己的猜测：安王并没有让甄重远过去接手，而是让他看准机会，借机吞下旁边的市县。
甄重远当时领着人，是借着连绵的雨势翻山涉河，这才打了萧城一个措手不及，拿了下来。如今大昭各处都知道安王的兵来了，各个严加戒备，而甄重远如今的兵力，加上吸收的萧城的兵力，也不过就是十万大军。光是守住萧城以及附近的城镇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能分兵去打下别的市县？
安王这一封信，看似是在鼓励他继续建功立业，可实际上，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郑大哥他们分析了一番，觉得最好的还是按兵不动。之前连珞珞碰到他们，正是在商议此事。可连珞珞刚走，方净就在外头回报道：“将军，卢先生求见。”
听到这个回报，甄重远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卢尚之前要求去城里转转，还要求去府学看看，他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吩咐了人暗暗跟着他，不要打扰他。早上还回报说卢尚在城里，这会儿卢尚就回来了？
甄重远按捺下了心底的疑问，搁下了笔：“快请。”
卢尚走了进来，却不是往常那样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平日里戴的头冠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乱不是最主要的，最让人惊异的，是他顶着一头短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除了长辈去世，就普通平民百姓都不会有人剪发。可卢尚，身为一个熟读四书五经的人，却顶着这样的一头短发，自然是引人瞩目的。
方净退了下去，而卢尚揖了一礼：“多谢将军成全，才让卢尚有了今日这割发代首的机会。之前的师生恩情，卢尚总算是清了。”
这话一出，甄重远也就完全明白了。卢尚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是被十分信任的师父放弃的不甘与痛苦，而他提出要去他师父的旧地重游，是为了和过去道别，这一头短发便是佐证。甄重远早就料到了如此，也就不觉得惊讶了，冲着旁边一让：“卢先生请坐。”
卢尚在下首坐下，看向甄重远：“将军唤我仲墨即可。我今日到了营里，倒是隐约听说了一件事，将军，可是要被调任掌管左路？”
这可是今晚第二个人问起这件事了，可想这消息传得有多么广，他都要怀疑是甄重曜故意派人散播的消息了。甄重远面上却不显：“倒未曾接到如此调令。”
“既是谣传，那是再好不过了。”卢尚舒了一口气，“如今粮草已丰，正面迎战实非明智之举。将军拿下萧城尚且有几分天意，发展自身兵力才是首要之务。”
甄重远眸中闪过一丝光：“依仲墨先生所见，这兵力，该如何发展？”
卢尚看着他，瘦削的脸上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若是之前，还需费些力气，但是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在眼前。”说着，他伸手进了自己怀里。
甄重远负在后头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头，整个人的肌肉都绷紧了。
卢尚浑然不觉，从怀中掏出了一幅地图，展开来，放到了两人之间的高几上：“如今，大昭已有多处民众造反。此处，此处和此处都有。”卢尚伸出三指，快速在地图上指点了三下：“这三处是离萧城最近的，虽然不成气候，总得有三二万人。”
甄重远的手放松了下来，目光落在他指点的几处：“仲墨先生是让我吸纳这些匪寇？”
“乱世之时，何为匪，何为寇，为的，不过是一粥一饭而已。”卢尚看向他，“这些人虽然没有什么上阵杀敌的经验，但是如今朝廷已经征过两次税和徭役，如今，这是男丁最多的地处，也是最易得的方式。”
甄重远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抬起头来眼中却是一片清明：“那依仲墨兄之意，该派多少人马去收服这些人？这大昭，可还虎视眈眈盯着萧城呢。若是我调了兵，朝廷派兵来攻打萧城该如何？”
“依在下之见，朝廷如今已无兵可调了，各处被牵扯着，一个月内肯定动不了。”卢尚举起三根手指，“只需三千人，这三处的人，都可以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