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俞轲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纪盼却是皱着眉,扬着声音道:“不是的!只要皇上肯给兵,臣女定能收复灵州失地!”
“大胆!你想抗旨吗?”天子之气震荡在殿内,上一秒还在厉声大笑,下一秒已经用声音扼住了纪盼的喉咙,“给兵?整个大都不过六十余万兵士,你父亲折损八万,已覆水难收,区区黄毛小儿,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敢厚着脸皮向朕讨要兵权?!”
俞轲看清了局势,便添油加醋顺着道:“陛下所言极是,如今连年战乱,本就国库亏空,罪臣纪乘渊又丢兵失地,令我大都元气大伤,如今北境冬日冰封,如何还能出兵征讨?”
借着势头,阶下不住有大臣煽风点火,跟着议论纷纷。
“是啊,若是再败了,岂不折损更甚?”
“这纪乘渊兵败,本就大涨突厥威风,我们从南到北进攻,恐怕难敌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纪盼仍不死心,“哀兵必败!我父亲的尸骨未寒,八万兵士英灵漂泊无依,难道灵州就放任不管了吗?”
周皇此时开了口,“此事已定,灵州一事暂缓,你与太子不日便可成婚。”
不容置喙的,天子之命,将一切盖棺定论,满朝噤声,再无掀棺之力。
纪盼跌坐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踏入太极殿,满堂皆是低头俯首的朝臣,她却觉得空旷无比,寂寥得令人遍体生寒,没有人会替纪家申辩鸣冤,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为她出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直到一个男人拖着他干枯腐朽的身躯,站在了她的面前,投下一方阴影,像是无声的怀抱。
“老臣失德,恳请陛下赐死!”苏叶闻声猝然抬头,跌入谷底的心情,似乎又被人铲了雪,覆盖得严严实实,那是她的父亲,大都的右相,苏时许。
又是静默,直到天子蹙眉,语气带着不耐,“右相何罪之有?”
苏时许只是静立,微微福身,语气从容不迫,“罪臣纪乘渊已战死沙场,遗骨他乡,吾等文官武士裹足不行,置灵州失地而不顾,无德无能,理当连坐。”
满堂哗然,有人头抵在地上仍止不住倒吸着凉气,这右相竟口出狂言,怎得拉众人一同下水?
秦子惠也伏跪于殿前,闻言微微抬起头,不解道:“苏相,这是何故……”
苏时许泰然,起身直起肩膀,“镇国将军实乃忠义勇猛之士,武将之表率,为国征战,死而后已。陛下以‘罪臣’命之,有失君臣大义。将军之女本为巾帼悍将,忠孝双全,志在承父命、御外敌,陛下却折其枪、毁其刃,欲囿其于东宫后宅,岂不令满朝文武汗颜,更毋论天下万万众负报国之志的有为青年,何其令人寒心!”
天子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俞轲已直起身来,意图辩驳。
苏时许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统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朝旒。”
“灵州乃北境之要塞,贺兰山更是高祖皇帝三进三出方横拦突厥于关外,如此视而不顾,岂不唇亡齿寒,毁我大都百年基业?”
苏时许迎上周皇审视的目光,兀自继续道:“陛下今日此举,论的是君臣忠义之罪,判的是父子恩孝之罚,失的是灵州要地之不复,散的是天下惶惶之民心啊!”
周皇已然正色端坐,苏时许却是言至于此,跪地深深叩首,转而才双手扶地,支撑着起身。秦子惠匆忙上前欲搀扶,却是被苏相抬手止住了,老者消瘦的肩膀摇晃着,支起了嶙峋的脊梁。
“吾入仕便佐于陛下身侧,良君益友,与帝为谋。如今良友有过,不敢不言;贤君失德,不得不谏!”
“吾乃大都之国臣,一日于此位,一日不敢耽于行。老臣愿已死明志,换陛下迷途知返。”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周皇,也不由自主地应声起身,“你这是……”
苏时许仰天长喝,“灵州失地必收,烈士英骸共缅!”
话毕,便径直地怒撞于金黄的御阶之上,鲜血直涌,只抽搐了几下,恍若弥留人间最后的怨言,便失了生气,如此便去了。
“父亲——!”苏叶被周效寒拉在了身前,无力地发出一声哀嚎,回荡在金銮宝殿之内。
周皇痴痴地怔愣在原地,半坐半立,末了,才堪堪叹出一句,“你这是,何至于此啊……”
不知是谁先应和着道:“灵州失地必收,烈士英骸共缅!”
百官竟是稀稀拉拉逐渐开始重复地喊着那句苏相最后的遗言:
“灵州失地必收,烈士英骸共缅!”
苏叶被周效寒钳在怀里,失神地瘫坐在地,众人俯首跪拜,口中振振有词,她却只觉刺耳。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上,草必随之倾。”周效寒默念着,眼底也染上哀凄。
文死谏,武死战。
*黄粱一梦,倾厦而醒,老者轰然倒于殿前,连带着做了几十年的梦。
飙风四起,风声鹤唳,四野一片漆黑,他只用他苍老的双手,小心地护住一枚摇曳的烛火,使它不至泯灭于寒风。
初雪时,叶子便会落了。
*黄粱一梦,倾厦而醒——(唐)沈既济